“大涝坡不唱《煤山记》,一出《煤山记》哭死了卢老妈妈。”
多年前,大涝坡村请来了一个戏班,在家庙上唱戏祭祖,唱的就是《煤山记》。听说唱大戏,周围几十里全轰动了,人从四面八方涌来,男女老少黑压压—大片,把个戏台围得风不透雨不漏,有些来晚的,不要说看戏,能听到锣鼓声就算不错了。
卢老妈妈心想十几年没有看戏了,得想法占个好位置。这一天,她起得格外早,叫儿子先去把板凳放上,占好地势,吃过饭,略一收拾,一家人便去坐好等着看戏了。谁知戏刚唱了不一会儿,卢老妈妈的脸就阴了天,笑模样没有了。她装着没事的样子,不叫旁边的人看出来,末了,实在撑不住了,才抱起小板凳跑回了家,连身旁的丈夫、儿子也未察觉。
散了戏,可了不得了,一个消息像打雷一样传了开来:“什么?卢老妈妈是皇姑?皇姑死了?”
“我不信,才多大一会儿,刚才还一块看戏呢。”
“就是因为看戏呢!说那是唱的她哥,就是戏上的那个大官儿。”
“瞎编,你听谁说的?”
“她自己呗,要不谁知道?临上吊,她咬破手指头,在白绫子上留下的,说她是皇姑,是崇祯的妹妹,还嘱咐这事不能外传,还说从今以后大涝坡不准再唱《煤山记》了。”
“不让说怎么大家都知道了?”
“卢增富不识字呀!散了戏,卢增富领着孩子回到家里,见媳妇上吊死了,‘哇’地一声就哭了起来。见白绫子上有字,认了上句不认下句,就找别人问,这不就传出来了吗?”
大家这时才想起,卢增富家的确有些与众不同。十几年了,从来没听说过她的娘家是哪里,父母兄嫂是谁,也没见过她走过亲戚。乍来的时候,她上山打不来柴,下地挖不来菜,她挖的菜不能吃,里面净是草。村上的小孩为她编了个顺口溜,说:“卡碓碓不响,推磨磨不转,娶了个媳妇只能看。”这样说,还真是皇姑了?!
据说李自成攻破了京城,过了几天,大路上走来了一男一女。那男的慌里慌张,女的跌跌撞撞,一步三扭,十分艰难。你道这一男一女是谁?女的是皇姑,就是后来的卢老妈妈,男的是她叔父,在位的时候都称他为朱老皇叔。如今都脱下凤冠霞衣、蟒袍玉带,从死尸堆里寻了几件破旧衣裳,挤在百姓当中,溜出了京城。
跑是跑出来了,可到哪里去呢?大路不敢走,人多的地方不能去,无亲戚可攀,无朋友可奔,只好拣那穷山恶水,人烟稀少的地方游荡起来。在宫中,一日三餐有人使唤,顿顿山珍海味都说不好吃。可现在,肚子一连几天“咕噜咕噜”地叫,怎么办呢?没办法,只好满街满巷要起饭来。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不知不觉逃出京城一年多了。这一天,正是六月天气,叔侄女二人来到一个地方,但见有座大山,由东向西,如奔腾的烈马。向人一打听,说是马鬐山,当年杨妙真、李全他们在这里占山为王抗过金兵的。反正饱了肚子没有别的事,他们就想到山上看看,解解闷儿。正在南山坡看着,忽见西北上乌云滚滚,直扑山梁,叔侄女二人说声不好,赶快下山,还没来得及走出几步呢,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。皇姑一阵头晕,踉跄了几步,跌下了悬崖。等皇姑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茅草屋里,四周除了叔父,还有一个青年人。
叔父见她醒过来了,赶忙端过一碗开水,把打柴的小哥如何救她下山说了一番。
侄女这一病,叔父犯了愁肠。最初,他觉得李自成几个穷百姓,成不了大气候,等各地勤王的兵马一到,江山还得是他朱家的。后来听说皇侄在煤山上吊死了,他大吃了一惊。紧接着又听说吴三桂去满州勾来了清兵,清兵入关便赖着不走了,他的心一下凉透了,看来大明的气数真的到头了。要说穷百姓,我的祖宗朱元璋还当过和尚呢!要是江山真的易主,我身为钦犯,带着侄女,有许多的不方便,哪天才有个出头之日呢?他思虑着,这事不能性急,必须想个妥善的法儿才好。
皇姑歇了几天,病渐渐见好。这打柴的小伙子,见她能坐起来吃东西了,高兴得不得了,他又向东邻借米,又向西邻借面,还把仅有的两只老母鸡也逮去杀了。看到这些,叔父心想,若把侄女嫁给他,做个布荆夫妻也好啊。叔父便把这事提出来。谁知侄女一听就哭了,其实,这一天她早就料到的,哪能东奔西窜一辈子呢?平时,叔父有许多事瞒着她,但从劝她做个穷百姓的妻子看,大明是不行的了,没有指望了。她又想到这打柴的小哥哥,听人唤他卢增富,虽是萍水相逢,救她的一片诚心实在令人可敬,不是他,自己早就没命了。她长叹一声说:“就这样吧。”
卢增富排行第三,因家境贫苦,两个哥哥都是少亡,父母也早下世了,光棍一条,正愁娶不上媳妇呢,忽然从天上掉下一个天仙似的女子,那个高兴劲就不用说了,心里乐开了花。
喜房,还是那间茅草屋。从山上割了把柴草,又搭起了一个锅棚。去山上挖了一点细黄泥,用水一和,涂在墙上,霎时屋里亮堂多了。好心的婶子大娘、街坊邻居们,你剪个喜字儿送来,她铰对鸳鸯儿贴上,再去小铺里赊上张红纸,请识字的先生写了副对联贴上,一切算是妥当了。
成亲的那天,新娘蒙上红盖头,由两位邻居嫂子扶着,向卢增富家走来。过门的时候,卢增富前边走,皇姑后边跟,脚下全是麦秧豆秸铺地,这就算步步踏着金条了。还有个嫂子向他俩头上撒麸子,祝他们有福气。
等新媳妇过了门,拜过天地,入了洞房,门外忽然吵闹起来,有放鞭炮的,有打竹板的,口口声声要见喜主。她叔知道这是叫花子们来赶喜,听声音其中几个还和自己搭过帮,不觉一阵脸上发烧,赶快躲了起来。
晚上,近门的一个婶子找来了几个小孩,教他们在门口滚墩子,边滚边说:“滚墩子,滚墩子,滚到来年抱孙子。”
这一夜,皇叔躺在别人家盛草的小棚里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他想,侄女总算有个安身之处了,青年人又厚道,可以放心了。自己是不是出去走动走动?也好打听打听妻儿老小的下落,反正自己什么活也不会干,留下也是无益。等喜月一过,他就和侄女商量。侄女虽舍不得叔父离开,可也想听听外边的动静,也就同意了。
送走了叔父,小两口安心地过起日子来了。别看庄稼活没有什么,皇姑一样也不会。日子久了,卢增富就问她:“你是什么人家的闺女,怎么这样笨手笨脚?”皇姑听了光笑不搭腔,问得多了,皇姑就撒谎说:“我是富商人家的女儿,从小爹娘视为掌上明珠,没学过干活儿。”
“那你怎么要了饭?”
“后来遭了一场大火,唉!”
“家中还有什么人?”
“不知道。”说着说着,皇姑眼圈儿红了。卢增富知道惹起了她的伤心事,以后再也不问了。
皇姑不会干活,卢增富就自己干,有时候也教她。遇有卢增富不在家的时候,皇姑就去邻家问问,怎么放盐?怎样使油?尽量地把饭菜做得可口一些。村上的人见他们恩恩爱爱,都说是天生的一对、地配的一双呢。
一年过去了,皇姑生了个儿子叫卢帮左,两年后又生了个儿子叫卢帮右。帮左、帮右四五岁上,皇姑就教他们识字、念书。没有笔墨纸砚,就在地上画,在灶门口,用烧火棍,或梳头的时候用铁丝簪子,再不然就使推磨棍,宫中的生活想得越来越少了。只是叔父临走时说,少则半年,多则一年,不管有无消息,一定回来。转眼五六年过去了,为什么还不回来?思想起来,不知又出了什么事。
戏正热闹的呢,卢妈妈抱起小板凳走了,她走谁也没在意。因为那时候缺文化,大多数人看戏,都是“扁扁嘴吃蜗牛——食不知其味”。就见台上一会儿穿红的出来了,一会儿披绿的进去了,眼都看得直勾勾的,谁知道卢老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?
戏确实正在热闹之处,就因为热闹,卢老妈妈再也呆不下去了。台上崇祯的每一句台词、每一个唱段都撕着她的心。末了,就听崇祯说:“大明江山断送我手,我还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。”说完刷地一声将头发打开,甩到前边,盖住脸面,一伸头,挂在了煤山上的小槐树上,接着就拚命一样甩动两只靴子,那一定是很难受!看到这里,皇姑一切都明白了,她再也呆不下去了,抱起小板凳,挤出人群,就往家里跑。
卢老妈妈死了,皇姑死了,卢增富娶了个媳妇是皇姑,看了《煤山记》上吊死了,早知这样,不该唱《煤山记》呀!大家议论纷纷,说什么的都有。几天后,人们在村后为卢老妈妈筑了个很大很大的坟子,毕竟是穷百姓娶了个皇姑呀!
从此,这皇姑坟的故事便流传开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