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19年底搬来香港，人生地不熟，周末并没有太多的事可做，便经常出去行山和按摩。阿达是我试过好几个按摩师后定下来的。

阿达不像其他按摩师上了钟便开始叽叽喳喳说的不停，到了点立刻板起一副冷面孔，好像店里出售的音乐盒上的小人。阿达很热情，随时笑容可掬，但是上了钟她便一言不发，认认真真的按摩，手法比其他人好出许多。我试过与她攀谈，不过她都简单回答两句就没了下文。然而时间久了，我也慢慢知道了她的一些事。

阿达是越南裔，父母在越南算是有钱人，家中还有保姆，可怜越战中大部分家产被没收，阿达的父亲好不容易用剩下的钱买到了船票，带着一家四口挤上多人的船逃到香港。在南丫岛上岸的时候他们已是身无分文、饥肠辘辘，不过比起那些没能上船，或是在海上遇到海盗的人来说，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。

阿达的父母不会粤语，只会简单的英语，他们递交了移民美国的申请，但80年代初来港的越南难民越来越多，英美等国渐渐收紧了政策，他们等了一年多只等来了拒信。阿达的父亲受不了打击和别人走了，阿达的母亲只好一人打三份工养活她和妹妹，其中的艰辛阿达没有说——说也说不完。

阿达高中没毕业就出来做事，最开始在一家大饭店的主厨手下做徒弟，她勤快又认真，怎奈是个女孩，师傅始终觉得女人掌不了大厨，对她总有保留，有一回她切菜切伤了手，在家养了一个月，再去的时候后厨已经没了她的位置。

后来阿达做过收银员，做过销售员，摆过摊，卖过菜，有几年她一天就睡四个小时，手里终于有了点钱。当时正值香港股市疯涨，街头巷尾、电视报纸都在谈论股票，她也跟风入了市。一开始果然挣了不少，钱来的这么容易这么快，阿达觉得自己像在做梦，于是她说动阿妈和妹妹把家里的钱都投进了股市，幻想着赚一波大的，可以买楼上车。谁知道97、98年的金融风暴把她们的美梦击的粉碎。妹妹怪她，又哭又闹，阿妈也怪她，长吁短叹。

那时新闻里不时有报自杀人士，阿达说她也想过跳楼，但又不想上新闻，只好咬紧牙关活下去。她下决心要学一门手艺，在报纸上看到美容学校招生就报了名。在学校先学按摩，然后在同一集团的按摩店实习两年，接着可以学做仪器，会做的仪器越多挣的钱就越多。阿达这一做就做了二十多年。

我问阿达，那你怎么不去美容院？

阿达说，过美容院不收我，长的黑，手上还有疤。

我想安慰她也不知怎么安慰，脑子一抽，问道，你按摩这么好，有没有想过自己开家店？

阿达笑道，开店要好多钱的。

我好想像周星星那样淡定的说，我帮你啊，可我只是沉默了。

阿达接着说道，这一年不容易，店关了两个月，我两个月没粮收，我阿妈年纪大了，妹妹又没工开，我家里还有两个小孩，唉，慢慢看啦。

我说，慢慢来，等你开了店，我一定去。

阿达笑道，好，发发梦都好。

阿达发梦的这间按摩店在铜锣湾，过一个街口有一家饭店卖2万一只的鲍鱼，再过一个街口是SOGO和时代广场，到处是名牌店。香港的楼市还在涨，新出的楼盘敢叫30多万一平，当然这些都和现在的阿达无关。事实上，这世界上的很多事至少和一半的人无关，买私楼的不会去看公屋，住公屋的不会去想私楼；帷帐里运筹帷幄的想的是一统天下、青史留名，只有逃亡的人才知道颠沛流离的痛苦。

我问阿达，你回过越南吗？

她说，回去干什么呢？